Amor_

学习缠身

【短篇】山市

山市

1

温云山一共有过三个儿子,一个都没活过一周岁。

大儿子乃正房白氏所生,自打娘胎里出来,眼皮便死死地贴着,整个头皮又红又烫,郎中提着箱子赶来的时候,接生的婆子一盆血水方从房内端出,腾腾地冒着腥臭和热气,温云山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郎中进了抱厦,那时看来,初生儿必要在出生时嘹一嘹嗓子一声啼哭才显示出其健康诞生,而此儿七窍俱闭,郎中一瞧便知是不足之症,捻着艾叶磨成的粉末在婴儿头颅上一点,派人取了火秸子在粉末上烧出一丝黑烟,那婴孩嘴巴一张,郎中一根细针在火上一燎,在太阳穴上一扎,爆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温云山朝着赵先生作揖,夸道,“先生真是活神仙。”

赵先生抬手止住,皱着眉,只说:“还须得看其造化。”

温云山初为人父,自是喜不自胜,只没有五六天,孩子又如出生那日般周身发热,滚烫似有流火在身内飞窜,半个时辰后,身子忽得冷却,热毒消去,之后便反反复复,不堪形状,终是经不住冷热交叠,魂飞魄散,僵死过去。尸骨未寒,妾室徐氏又有了孕,白氏不甘其有孕而自己的亲儿夭折,徐氏日夜提防,战战兢兢,常被白氏遣去听其训导,白氏故意熏得麝香满室,徐氏逐渐颜色苍白,落胎之日剧痛无比,如血山之崩,遗下浑身青紫的死胎,故再不得有孕。

白氏患有肺痨,从咳嗽至咯血,血点落在帕子上乌青一片,自知是身体败了,没过几年,白氏去世,温云山又娶继室秦氏,秦氏虽家境贫寒,却生得玲珑秀美,身家清白,温云山却年过五十,在青河县当县令。秦氏有孕之后,温云山为保子嗣无虞,政务之余亲自伴其左右,秦氏一派风流人品,温云山虽年过半百头发却乌黑如缎,身强体健,二人耳鬓厮磨,将秦氏视若珍宝,尽闺房之乐。

临近生产的时候,温云山请了县里技术最好的稳婆,又预先去赵先生的铺子里请了赵先生在抱厦内喝茶,必要把自己这第三个儿子保下。时至夏季,燥热难耐,温云山请了赵先生在矮榻上坐下,温云山命侍女从冰鉴中取出冰茶,用钧瓷小碗乘着,温云山说:“此茶名为四季春茶,冰镇更有一番滋味。”

“确实有几丝甘甜回味。”

“里面放了南山蜜浆。”

温云山面色有些焦虑,双手互相握了两下,身子也无本来的稳重仪态,榻上似有火烧一般,半个屁股挨在软垫子上,或坐或立,不知所措。

赵先生说:“老爷稍安勿躁,夫人定能顺利生产。”

“我也并非害怕夫人出什么事,只不过我已经折了两子,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温云山叹了口气,捻着须子闭上眼睛。

眼看过了半个时辰,日头移上树梢,侍女回报秦氏顺利产下一子,赵先生说:“若是夫人无事,我先去了。”谁知温云山被日光熏得倦了,已然盹迷糊了睡了过去,髯下发出呼呼的鼾声。

半迷半昧间,院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影飘飘而来,走近竟是一位道袍先生,手中执着一匹红绸,垂落到地上,夹着星星点点的金丝,在阳光下显出灿然之光。道袍先生头顶高帽,嘴翘眼咪,如送子天王,院中云气集起,飞霞满罩。

温云山踉踉跄跄扑到地上,只见那道人说:“阁下下一代注定为女性星宿,若得男童,定要以女子方式,女子身份抚养长大,不可以俗物接生,应用天丝仙物接生,以为媒介。”

说罢,道袍先生将红绸塞于温云山怀内,温云山觉红光满眼,头脑混沌不堪,星光铺天盖地而来。

只余下一声“切不可泄漏了天机啊”。

睁眼时仍是白日当空,眼前是赵先生留下的半盏茶,杯壁上挂着水汽,化成水珠流入茶盘。

眼看自己手中此刻正攥着一块红布,而此刻婢女已将婴孩抱来,说:“夫人顺利产下男童。”温云山喜不自胜,眼瞅着那块红布,更觉此梦怪异,又思孩子已顺利降生,便不再把道袍先生之语放在心上,以为荒谬,而将亲儿以女子方式养大,苦吾孩儿受此委屈,使婢女将红绸收下压在箱底。此儿一年内无病无灾,却在周岁抓周之时摸过一枚棋子便将其吞下,温云山急的使人灌水,灌醋,又让有经验的婆子来处理,却始终倒腾不出,他的这第三个儿子便被棋子活活噎死。

几年之间为子嗣劳碌奔忙,却活活添上几条人命,温云山已年过五十,眼看要家业凋零,他想到那日道袍先生的话来,只得以此行事才好。大不了待儿子成年之后再改作男装,以继承家业。

温云山又暗托小厮去赵先生的铺子求催孕之方,赵先生医术精明,却也难解其意,只是开出一些温补药方,托人送去。

又过了几年,秦氏果然又有了孕,温云山此时有些心灰意冷,只叫人好生养着,别出了什么岔子。又将红绸与那产婆,教她用此物接生。秦氏生产之时疼痛难耐,面色苍白,有血块淤积,稳婆手里操着工具,孩子的脚却先出了来,“夫人,夫人这是寤生,夫人使劲用力些,老身尽力来。”

孩子半截身子仍在里头,秦氏狠力一用力,叫声忽地一落下,那孩子便出了来,产婆赶快挤出孩子口鼻内的粘液羊水,剪去脐带,将湿淋淋的婴孩裹于红绸内,秦氏眼看着孩子出生,激动地泪流满面,与发丝上滴下的汗水混作一起,婴孩也同样哇哇大哭起来,“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男孩。”

稳婆也跟着贺喜,血手执着血淋淋的剪子,一手拿着白布清理着秦氏下身。秦氏的贴身丫鬟金兰抱着红绸子裹着的孩子到秦氏眼前,秦氏用苍白纤弱的手无力的抚摸着婴孩的脸颊,婴孩两眼睁开,竟用手触碰秦氏的手。

温云山在抱厦间等得心焦,确知虽是寤生,却母子平安,心也落下几分,即便作女儿抚养,也绝不会委屈孩子半分,此生不渝,便将孩子取名为温不渝,自此从小作女儿打扮,习女红,却也未让孩子裹足,只是对外说是,得了一个剔透聪明的女娃。

却也有消息流出,坊间俱有传闻,温家生儿作女儿,金凤飞入人家变银凰,只作笑谈去,不知温大人求儿之苦心。

那条红绸让夫人取了去铰下一片做了一个香包,绣着兰花,里面塞着赵先生开出的安神香料方子和几层棉絮。

2

长到十一二岁,不渝行为种种几乎都与女儿家无异,虽少了几分柔美细腻,眉眼间多了几分清爽干净,身板也瘦削些,温云山也请了女先生来教他读书,这位女先生住在青河县郊外青冢山脚下,学问极好,传闻是在京都皇宫内作整理史籍的女史,满了岁数便被放出宫外,在青冢山下过隐士生活。

不渝伏在秦氏的膝头,只对娘说:“娘,为何我与伺候我的那些姐姐不一样。”

秦氏用手抚着不渝的长发,只说:“等到不渝成年后便一样了。”

先生教他念四书五经,不渝学得极快,却没有学几日,便撒着腿说不想学了。只缠着先生要听仙侠志怪之文,叶先生博览群书,却听得温老爷须要不渝习四书五经,甚是奇怪,却不止了不渝的古怪癖好。温云山为着此事长了几根白发,秦氏将几根白发从丛丛黑发中挑了出来,“眼看着老爷都长白发了,我却嫌不渝长得慢,不能与老爷分忧。”

温云山执着秦氏的手说:“我的忧心正是从此而出啊,且怕他这么多年女儿打扮,之后便改不过来。”

“如今老爷虽六十有余,黑发却仍依旧,可见是有福气。”

“福气再盛,只怕后继无人。”

一日,秦氏带着后院的女眷前去青冢山清水庵上香,温不渝久居闺中也想出门,他也逐渐显出小男孩的活泼好动习性。

前几日温不渝偷着到院子里去,把系裙绑在腰部,像个猴儿似的上了树,用树上的青果儿偷偷地往下掷那些小厮,温云山气得提着家中的扫帚在树叶丛中乱捅一气,却因年老体衰,逐渐佝偻,颈子每每向上一伸,脚一纵,就能听到骨头的一声咯吱,每咯吱那么一声,温云山便又多了一根白头发。他终是明白了他一丛黑发的作用就在于此。

温不渝总是古怪,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长得越来越硬,肩膀越发地平直,他伸手去捏自己丫鬟银松的手,那小妮子的手腕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关节处润得像能推开,银松总是脸一红,速把手缩回袖中,不渝说:“你我皆是女子,怎生得如此不同?”

他所居住的院子临近府中后门,窗子被娘锁得死死,又糊着纸,生怕有专门淫黄花闺女的登徒子前来,县中又有温家小姐男儿之身的流言,温不渝半夜有时还听得外头有人在喊:“温家小姐,开开窗来。”那便是些又好奇且好色的浪荡子弟夜里游荡所说。

秦氏耳根子软,又加上溺爱不渝,便瞒住了温云山,将他带上了马车,仔细叮嘱他,在进入庵前绝不可踏足街市一步。

马车慢慢地启动,秦氏隔着帘子吩咐说,出发吧。随着马一声嘶鸣,车轮滚着尘土出了温府,入了闹市,叫卖声脚步声交谈声响成一片,在温不渝的耳畔此起彼伏,他的思绪迫切地飞出了马车,融入了闹市之中,成了市集之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甭管打尖住店,歇脚茶水,通通注入他的耳中扎下了根,可秦氏注视着他,却也不敢掀开帘子一刻。

人声渐渐地稀落了,马腿上了进山的土路,他曾听过叶先生说,先生正住在山脚下,虽是女儿之身,却也躬身耕种,宛若旧时靖节先生,却不寻终南捷径。

他感到一阵山林的水汽沁入肌肤,夹杂着一阵逼人的寒意,打了个喷嚏,秦氏一个眼色使过去,金兰从包袱中收拾出一件藕色绣莲夹棉披风为不渝披上。

趁着秦氏闭目养神,不渝掀开帘子偷偷地向外瞧去,只看见远处青山连片,夹云吐雾,山脚人家小似豆粒,渐渐有了人大,车轮又不知滚过多少红尘,才渐渐有了房屋形状,云端处却隐隐显示出高台楼阁之状,不渝想到叶先生给他讲的,名为“山市”的奇异故事,最后叶先生只说,不过是蜃楼罢了。

不渝忽然感到脖颈间一阵滑腻触感,金兰首先惊声尖叫起来:“有蛇!”

不渝低头浑身汗毛直立,眸子向下一扫,只见一条青蛇缠着他脖颈间的镶玉金项圈,蛇头死死咬着项圈上的一颗翠玉珠子,蛇眼与珠子俱闪出碧色寒光,蛇身在不渝脖子间,秦氏和金兰皆不知所措,秦氏推开金兰,亲手去取那项圈,手颤抖不止,只手碰到那项圈,那蛇似乎感到不快,松了口却把蛇头一转,一摆尾进了不渝的衣襟,秦氏揪着不渝衣襟,眼里已经开始流泪,“我的儿,儿,别动,别乱动。”

不渝感到蛇鳞光滑在他的身体上游动,似乎在探索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竟分不清是他的汗水还是蛇的滑腻触觉,可蛇却并不伤害他半分,又游转入他极为隐秘幽闭的下半身,盘旋游移着,使他面色潮红起来,秦氏让金兰拉开不渝的衣衫,不渝却把手死死地挡着他的身体,好似是在遮掩他生理的羞耻心在作怪,他对他的这副身体第一次产生了不满意的心情。

那条小蛇游过他的腿侧,蛇尾扫过他的耻毛和腿部肌肉,绕过他的膝盖骨,从他的小腿侧盘旋而下,秦氏当即扒下他的裤来,将蛇从头部抓住,抖着手腕将它掷出车外,不见了踪迹。惊魂未定,不渝红着脸把自己穿戴整齐,只觉下身竟湿了一片,湿漉漉地贴着他的下身,此刻他觉得他罪恶得无以复加,心中似有麻绳错杂乱结,郁郁不散。

3

秦氏最近总是看到不渝在做些鬼鬼祟祟的东西,如今她这假女儿已然十四五岁的年纪,总是差银松去寻些木板木块,刨子,刀子,钻子,锯子,偏不像个女儿家,虽然他本不是个女儿家,但老爷亲口吩咐,要将其教养得如寻常女子一般。

她抓着不渝的一只手,说:“你自己看看,你这五个指头上都是茧子,做女红能做出这么多茧子吗?”秦氏差金兰去打银松的脸蛋,金兰是银松的亲姐姐,下手却不见轻,秦氏总要等见着银松两颊飞红,还显露血丝,才叫停,不渝虽然自己胡闹,对下人确是极好的,对秦氏说:“银松是我的丫头,打得难看了也叫女儿不堪。”金兰偷偷地将一盒东西递与不渝,说是给银松涂脸的茯苓霜,也对不渝说,请小姐莫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不渝做得一手好木工,尤对建筑之法极为感兴趣,不出几日便能用榫卯结构搭出斗拱房梁的小模型。屋内的角落上积满了刨出的木屑,此后他有偷着学会了雕亭台楼阁,高楼矮房,竟活生生地雕成一片,藏在床下。

夜间,窗外的风声吹得窗纸作响,隐隐又有喊叫温家小姐的油腔滑调传入屋内,打更的人敲着梆子从前院的街口绕到后院的街口,窗口忽然有敲打的声音,“笃笃”“笃笃”,像是风声,纺织娘的叫声也在墙后隐隐作响。

阁楼上似有大珠小珠落地的声响,尾声拉的极长。

床下窸窸窣窣似有声音。

不渝被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坐了起来,一阵阴风把幔帐掀起,阁楼间似有窃窃私语之声,从床板下传出。

不渝坐起来,往床底下张望,只是黑洞洞的一片,却能闻到木屑飞扬时的一种异香。

他下床找了一根蜡烛,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凑向床下,在暖黄的烛光下,只见他的建筑模型上似有蚁群爬动,又像滚动的黑豆,定睛一看,竟是指甲盖般的小人在自己雕出的亭台楼阁间走动,宛若人类街市一般,在房屋之间,竟也有打更人在敲梆子。他们意识到了那抹烛光,以及烛光背后看得出神的温不渝的脸,蜂拥般从模型上下来,似牛群迁徙,洪水般顷逃而出。

便不知所踪了,温不渝甚至还能闻到人家烟火之气,在小模型上缓缓升腾。

一切又归于寂静,连打更人也在窗外走过了两圈,喝完老酒的浪荡子弟也回了家,只剩下院子里的纺织娘的鸣声,盘绕在上空久久不去。

温不渝对叶先生谈到他的这段奇遇,叶先生说,年纪小的孩子似乎越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我曾经在京城的皇宫里还遇到过鬼怪,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明明害怕却又像被定住了一样不敢逃,我才觉得有时候天想让你死,是逃不出去的。

“叶先生,为什么我在阁中待了十四年,爹和娘从不让我出去?”

“问你爹娘去,我怎么知道。”

叶先生心知肚明,知道这府上上上下下都瞒着这个秘密,一个小男孩用官粉搽了脸,点了唇,挽着女孩的发髻,温不渝虽清秀,却不至于看不出他是个男子。叶之林虽觉古怪,却并不用怪异的眼神瞧他,更不对外宣张。温不渝迟早能看得出来,他和他身边的那些丫鬟越发不相像,而他平日酷爱的也并非女红针线,心思也不在圣贤之书,反倒热衷于野史志怪,传说神话,成天抱着木头做些工匠的活计。

温不渝这个孩子很聪明,所以她平日并不会拘着他,只让他做完功课便不会布置新的任务。

“银松,快给叶先生看茶,还有昨日留下的水晶豆沙卷子和芋头酥酪。”温不渝说,“叶先生喜欢这个。”说罢仰起头嘴角弯起。在阳光下,叶之林觉得这个小男孩生得真美,女妆打扮更显得动人,自己虽是女先生,却远不及他的眉眼精致,一笑就如春风铺面,灿然天真,不知再过几年又会如何,这温府老爷和夫人究竟是什么用意,叶之林正遐想间,银松说:“四季春茶的茶盒已见了底。”

叶之林说:“我的宅子里存了几罐好茶,青冢山顶有一棵茶树,可以说是世间绝无仅有,传说后羿射九日,金乌落于青冢山,栖于此树,茶味虽淡却有一股异香,回味层叠悠长。”

“那叶先生定要取来给我们尝一尝。”温不渝说。

“你那爹求我这罐茶已求了许久,我却不给他,给你我倒是愿意的。”

温不渝拉着叶之林的手直道叶姐姐真好,叶之林却满腹狐疑,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要被生生拽下来,女孩子哪有这般有劲。

4

温云山对秦氏说:“算下来已有十六年了,十六年渝儿身体平安康健,无事发生,该是时候让他换下女妆了吧。”

秦氏说:“话虽是如此,男孩这个年纪声音也开始有变化,不过他十一岁的时候曾发生一事,如今想起冷汗津津,汗流浃背。”秦氏将出门在车马上遇蛇一事说与温云山听,秦氏原也觉此事从一开始便荒诞不经,可如今她却愈发担心若出了差错,温不渝这条命就保不住。

温云山说:“让城西药铺赵先生来看看。”便遣了小厮去请赵先生,过了半个时辰,小厮却回话说,“赵先生恐怕是来不了了。”

“什么情况?”

“赵先生虽为医者,如今年纪也大了,却坚持要穿着布鞋徒步走路,决不肯坐老爷雇的马车,从城西到城东,少说有七八里路,赵先生走着走着,土路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白蛇,咬了赵先生,赵先生用火折子驱走了,却中了蛇毒,如今昏了过去,铺子里的徒弟正照顾着。”

温云山与秦氏俱是一惊,两人交换眼色,决意此事待定。

5

又是夜里,温不渝正熟睡,却被一阵寒意惊醒,听得一声鞭炮声在耳边炸起,眼前一位道袍先生飘然而至,手中捧着一团绣球,用金线绣着龙凤,挂着流苏珠子,五色斑斓。窗门洞开却空无一人。

窗外叮叮当当,嘈嘈杂杂地响个不停。

温不渝说:“你是什么人?”

道袍先生捻着须子说:“曾经你爹见我的时候可是五体投地,如今十六年过去了,此番我这媒人须将温家小姐领去成亲。”

“成亲?”

“娶你的是青冢山的大人。自你出世便定下的亲事,你那时时佩着的香囊便是信物了。”

“既是如此,我便可住在青冢山上了?”

温不渝自从十三四岁后有了性的苏醒,便对自己有了几分认识,更不信自己是什么小姐,不论是身段,还是品貌心性,都是男子形象。只不过自小以女子装扮,确实难以更正,只能作女儿姿态,男儿本色。

如今管他娶还是不娶,只要能出温家这道铁槛门,他也是愿意。秦氏愈发地拘束他,任凭女红刺绣把指头扎出一个个血针眼来,身心折磨。

窗中门中腾出云气来,不一会儿便溢来满屋。温不渝抓着绣球的流苏,道人不知从何处拿过一流觞,里头满着澄明的液体,扑起一阵醇厚的酒香,让不渝喝下,不渝觉得此水甚是甘甜,喝罢眼前一花,神散了片刻又聚起来,只见眼前是一头巨龟,龟壳上还生着绿蘩蕴藻,如一块巨石,只见那龟嘴一动:“坐上我背来。”

那声音赫然是那道人,竟是一头神龟仙人。

“这是山泉,只有喝下才可进入山市。”

神龟吞云吐雾,凌空而行,身边的一切尽呈现虚幻雾化,无论是墙还是地尽失了实体,不渝紧紧抱着龟背,生怕被甩下,只能听到耳畔的风声,虽然是龟,在空中竟惊人地快,他说:“太神奇了,真的有山市吗?”

“你们不正在其中吗?”神龟的声音从身下幽幽传出。

眼前只有云气和风,冷气沁入他的衣襟衣袖,自己也欲飘飘欲仙。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云气渐渐散开,只见青冢山上苍翠一片,而顷刻间如烟霞散落,黑暗丛林中有几处米粒大小的灯光亮起,愈发变大,那暖黄灯光将神龟和神龟上骑着的温不渝罩住,一道刺眼的白光背后,于灯火处拥出几丛低矮房舍,俱灯火通明,高台楼阁摧枯拉朽般环绕山头轰然耸立,雕栏飞甍连作一片,无数盏天灯悬浮于空中,使碧色琉璃瓦分外生辉,原本如远山淡影一般虚无飘渺,如今却比现世还真,高大的红漆巨门拔地而起,上面悬着的是饕餮纹的门环。

温不渝被眼前的变化惊得入了神,眼底尽是各种建筑的结构变化,浮着漫漫灯火,飘飘然被神龟驼到了巨门之前。“这是什么动物啊?”

“这个叫作饕餮。”

“为什么要把他铸在大门上?”

“因为人聚集的地方,已经吃了很多,还想吃得更多。”

那神龟又化作人形,呈现出道袍先生的状态,巨门缓缓打开,温不渝感到一阵阻力像自己袭来。

“上——轿——”

只见一顶红轿子在门内,轿夫们却生得奇怪,神龟道人说:“他们都是黄牛精。”几个窈窕的仙女忽围在温不渝的身边,拉拉他的衣裳,扯扯他的手腕,她们身上扑着百花的香粉,让温不渝有些不自在。

“这就是人间的男子啊。”

“生得好秀气精致。”

“我们是蝶仙,来打扮你的。”

不等温不渝说话,一抹红色从空中坠下,只见红盖头已然蒙上了他的头,眼前尽是通透的红色。几个姑娘将他推搡着上了轿子,只能听到姑娘之间的娇笑打闹。温不渝感到神经有了片刻的抽搐和停滞,他呆呆地坐在轿子里,手里捧着流光溢彩的绣球,仿佛他人生的十六年,都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

“起——轿——”生着牛脸的轿夫抬起轿来,轿帘上挂着几串铃,每行几步,铃便摇起来。

前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乐器的声音,吹拉弹唱,噼里啪啦,宛若自己当年进了集市,山市与人间集市相差无几,周围人群发出起哄的声音,均是在议论自己,仿佛自己的人间身份与山市格格不入。温不渝手心攥得出了汗,他偷偷撩开自己的盖头,朦朦胧胧看到轿帘之后是一匹高头大马,一个男子骑着马,宽肩窄腰,大红袍子,头束银冠,贵气非常。几个小孩拎着花篮,在空中扬起花瓣,温不渝觉得在人世间自己不明白的事,现如今却豁然开朗起来,自己分明就是个男人,而今却又要与男子成亲,岂不荒诞?七情六欲,七上八下,纷扰不种种,全落在自己此刻一心上。

6

轿子停下了,轿夫将轿小心翼翼地放下。

红色的帘帐被拉开,一双纤细的胳膊将他挽着下了轿子,随着是一双大手牵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冷得冰得不像话,把他的手都将将捂冷,他显然知道,这就是那个要娶他的人。

那人携着他跪下来,隔着盖头,却能看到眼前有金光灿灿。是一株歪着脖子的巨树,歪曲进去的那一节枝干上亭亭而立着一只金翅的三足鸟,每一寸羽毛都能流光,更甚于亭台之上的碧色琉璃瓦。

“神鸟庇佑,人世灵界结为姻缘,互不侵扰,相安无事。”那男子的声音富于磁性而语气庄重。

温不渝感到自己的手似乎粘粘的,低下头两只手相连之处竟尽是鲜血流出,淋漓撒了满地,金乌展翅,嘶鸣一声,盘旋而上。

他想到叶之林曾经对他说,传说在金乌古树下许的愿望,都可以被实现。现如今自己正在这棵树下,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成亲。妖界散民无伦理纲常思想,也无忠君报国之志,他们在人世间夹杂存活,难觅桃花源。山市也仅是妖怪们对人间生活的模仿。

他好像在做梦,又好像现在才真真实实地踩在了土地上,扎扎实实地行走在天地间,身居阁中数十年,未曾踏足人间,尽管山市虚妄,却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烟火。

一对红烛,一帘喜帕,把他推进了新房,逆来顺受般,接受了一切。

只见那人似乎是饮了酒一般醉醺醺地摸进了新房,跌跌撞撞地走近他。温不渝抓住他即将掀起他盖头的手:“你是谁?”

那人说:“十一岁那年,青冢山路上,可还记得那条蛇?”

“原来是你。”

“却还戴着这项圈。”那人冷冰冰的手抚摸过他的脖子,“这块玉很好看。”又游走到他的腰际,摸到那枚香囊。

“你为什么要娶......”

温不渝还未问出这个问题,只见盖头已被掀开,眼前的男人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那块翠玉的颜色很像,眼形狭长,顾盼神飞,黑发一泻如瀑,在红衣之上如河水分流,绵延四散,脸颊上渡了几片酒带来的红晕。

“你长大了些,长高了,更像个男人了。”那男人捋了捋他的肩膀,“你当初和姑娘一摸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在人类世界,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如果没有名字,那我要怎么叫你呢?”

“随你喜欢。”

“你为什么看上了我?”

“娃娃亲,命里就定下的。”

“为什么要戏弄我?”

“不过迫不及待想见你是什么样?”

“那你满意吗?”

青蛇抬眸,眼角一弯,如桃花一瓣,一手解着温不渝的腰带,“很快就满意了。如果你一定要叫我的名字,我叫怀生”

温不渝感到自己的肌肤很快暴露在了空气中,宛若十一岁那年在青蛇的诱动下的第一次遗精。怀生的长发扫过他的耳畔,扫过他的脖颈,锁骨,肩膀,皮肉如水般分分合合,温不渝此刻感到自己女性生涯的彻底结束,作为男性的自己的真正成长。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却需要借以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完成自己对自己真正身体的探索和了解,此时此刻,他们二人仿佛只是一个人,对于这个新奇的世界,他只是紧紧的攥着床单和被褥,身体被烙下了被蛇咬过的痕迹,血在褥子上,宛若是世间男女新婚之夜的初潮。

情情爱爱,生生死死,世间万种生气,于山市一夜中怒放勃发。

满室春情之外,风露重重中又传来笛声胡琴之响,一首曲子由雕花窗中缓缓流入,

“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旆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而那琴声忽地刹那转急。

如五雷轰顶,千层万重富丽堂皇急转而下,欢声笑语顷刻间沦为哭声叫声,金乌一声嘶鸣,如巨石压下。

怀生将他护在怀中,原本冷冽如冰的身体似乎在心口处焕发着热气。

整个世界都急剧的震颤起来。

茶盏裂开的声音,木头断裂的声音,肉身与硬物相碰撞的声音,血液汩汩流出,刹那间山市宛若倾盆而下一场腥风血雨。

7

温不渝醒来之时,却仍在自己房中,除却身上或红或粉的痕迹,印证了昨日的幔帐红云。他唤了几声银松来梳洗,却无人应答。

银松从外间走进来,端着挂了一条毛巾的洗脸盆走进来,让温不渝净面。温不渝将自己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又披了一件褙子,觉得今日的气氛蹊跷,银松粉面之上似有泪痕,眼圈红红。他问:“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公子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说罢又抹了两把眼泪,却不觉自己以把小姐说作了公子,又察觉到自己话中不对,不过低下头将净过面的毛巾在水中浸下两浸,绞了三四下。

温不渝便翻身下了床,不待银松替他捋头梳髻,搽粉点唇,他便穿过门前珠帘,出了外厅进了自己的院子,只见秦氏正站在院中,指使着几个丫鬟将温不渝房中的木质模型,种种木雕工匠倾尽倒出,轰然地铺了一地,甚至连他床下的他所一刀一刻雕成的模型也折断砸碎在乱蓬细草之中。

秦氏背身说:“木工匠人终究是下九流百工行当,吾儿即便不读四书五经,不爱圣贤之言,也绝不该将心思落在此处。”

秦氏带着一众下人离了去,不渝愤然冲向那丛残骸,用手抚摩着那些曾经活生生为小人所居住生活的房舍街道,亭台楼阁。只见残骸之中,一条小蛇从里面蜿蜒而出,蛇尾还未出其间,蛇身便僵了过去,死死地盘住了那一丛残骸,一动不动了。

温不渝瞧这这蛇,用手轻轻地捧起它,蛇头只是无力地垂下,只觉万种滋味融于心中,千般苦楚如刀扎心,他从腰上结下香包,将缝合处用牙齿咬开,掏出其中棉絮香料,将蛇安放进去,唤银松拿来锄头,葬在院内,不在话下。

又闻城外猎户今日上山打樵遇一金翅神鸟,尾羽金黄,猎户以檄射之,伤其一足,如阳落坡,滚落在尘土乱草之中,猎户将其置于笼中,献与县令温云山,温云山此刻以将七十大寿,县中乡里德高望重之人均来献上贺礼,见金丝笼中这只金翅鸟,纷纷侧目称奇,祥瑞之兆。不出几日,温云山果真以古稀之年右迁为京畿要员,喜事一桩接着一桩,温云山自是喜不自胜,七日皆宴请宾客,门庭若市,戏班的锣鼓弦音连响了七日,仍有礼物不断接入府中。

温云山举家迁往京都,温不渝眼看着青冢山从眼前,远远地只剩下了几流烟云,仿佛仍有蜃楼奇观,可他夜里再无仙人指路,连梦也少了不少,甚至主动地读起四书五经,爹娘都觉时日已到,自此将不渝以男装打扮,都将不渝的勤奋刻苦当作门楣显耀之兆,几年之内,春闱一捷,在京中小有名气,年过弱冠,却无娶亲,面若冠玉,连须子也不曾长过,行事举动温柔好静,媒人踏破门槛,却都被温不渝拒之门外。

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恪礼守节,仕途如青云直上,官至礼部侍郎,不曾衣锦还乡,荣华富贵,书于史册,浓墨重彩。或有人谈起幼时记事,只道满纸荒唐,掩面不谈。京都之景,更胜清河,其繁华之象,花灯漫天,犹如出嫁之时,山市盛况。

可悲可叹,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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